大家好,我叫何忆义(@何忆义),广东汕尾人,既是一名残疾人运动员也是业余足球爱好者。更多的朋友是通过我独脚踢球的视频认识我。我自小就下定决心在足球运动上踢出名堂,可惜在12岁刚被欧洲球探物色中后,遭遇重疾失去左腿。
我克服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,实现康复并在全国残运会、全省残运会中均获得奖牌成为田径运动员。目前,我重回绿茵赛场,扶着拐杖与队友们享受足球。在截断了整整56副拐杖后,我得到了广大网友的关注和支持。我感觉到,我的足球梦想正以不同的形式实现着。
我在球场上踢球。
1996年,我出生在广东汕尾市城区捷胜镇公兴村,一个距离海边仅两公里的小村子。在农村里,并没有太多娱乐活动,但在海风的滋养下,我们当地的孩子都带着自由奔放气息成长着,不断寻找着抒发活力的途径。
我小时候在深圳的队训。
我和足球,就是这样的契机下相遇了。2001年左右,我当时5岁,在两位同乡哥哥带领下,5岁的我开始接触足球。虽然受限于当时对外界了解不足,我并不清楚太多足球界信息,但我慢慢地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沉迷在这项运动里。那时候我们没有太多娱乐活动,周末一群孩子围着足球就能玩上一天,一点儿也不觉得累。
我童年回忆似乎都与足球相伴,上学下课我都背着足球,放学后第一时间奔赴“球场”——在村子里的一块大空地里,两边各摆两块砖充当球门,找石头在中间画一道“中场线”,一个简单的球场和一场快乐的比赛就这样产生了。踢球对我来说像呼吸一样自然且重要,每天不踢上一场我都有如蚁噬,如果时间允许,我更会一直踢下去。
就这样踢了两年,我逐渐成为几十位小伙伴们里的“领队”,负责组织比赛和日常号召小伙伴踢球。我们也不满意小打小闹的比赛,经过一番商量,2003年,我们组建了第一支小型球队“神奇小子”,年仅七八岁的我,开始主动向其他同龄人“球队”挑战,逐渐打出了小小的名气。我主要做前锋,也会游走在各个位置上,而在球场上来去如风、屡屡进球的我,更是给其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当时的我,踢球就是为了快乐,对老家以外地方了解不多的我,还没想到踢球能作为职业,我们也是单纯的“快乐足球”,并没有规范化的训练。一次次的对外比赛,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,但好像获得了专业人士的关注。2005年,我因此被邀请加入了汕尾市海丰仁荣中学足球队,且我很快成为了主力前锋,代表学校甚至代表汕尾,去省内其他城市与当地球队比赛。
我在校队时和队友合照。
在校队,我终于得到学校提供的正规训练,有针对性地提高自己速度、运球、对抗的能力,每天绕着“雪糕筒”路障往返跑,锻炼基础体能,实操带球,再加上持之以恒的努力,我的技术逐步提升。
在校队比赛时期的我。
2006年,年仅10岁的我,被当时的中超球队——深圳香雪相中,被招揽成为深圳队的梯队成员。当时的我,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快乐,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认可,更高兴的是可以得到更加职业化的训练。我也在这个期间,开始想象自己在未来的职业道路,希望自己能在职业生涯里,踢出自己的成绩,加入国家队,为国效力。
父母也很支持我走自己的道路。当我抵达深圳,还没来得及体验当地和老家的区别,就立即投入训练。除了教练组的计划,我更安排自己加训,将基础体能、运球的部分强化,并试图提高自己速度,全身心地期盼能有更多的进步。
在我职业化锻炼两年后,我的能力得到全方位的提升,速度快、脚法好、对抗能力强是我的特点。在这期间,也让我被一位法国球探相中,他邀请我到法国进行为期十年的深造。不管踢不踢球的人,都能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——能到全世界足球职业化水准最高的欧洲。当我知道这件事后,接连好几天都心潮澎湃得睡不着觉,感觉梦想照进了现实,多年来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。我家人也接到教练打来的祝贺电话,邀请我到欧洲进行试训。
不管在老家还是在深圳的教练队友,都替我高兴着。当时的我,正好在12岁上下,童年结束,青春还没完全开始,一条通过职业球员的康庄大道仿佛已经为我打开。我只是没想到,这一条路转瞬消失。
当我满怀自信地回到老家办理护照期间,我与当地小伙伴来了一场友谊赛。然而就是这场比赛里,在和对方一次简单的碰撞时,我竟径直摔倒在地,随后左脚剧痛,无法再站起来。对于当时已经半只脚踏入职业道路的我来说,比赛对抗烈度并不高,摔倒对我来说也是司空见惯,我非常奇怪怎么会无法站起来。
我连忙被亲友送进医院进行检查,很快便诊断出左腿患有恶性骨肉瘤,骨肉瘤有鸡蛋大小。当时我实在太小,还理解不了这个疾病意味着什么,这类骨肉瘤在20岁以下人群中更为常见,医生当时就告诉父母作好心理准备,这条腿是有可能是保不住的。父母一开始也没告诉我全部实情,我很乐观积极进行治疗,期盼尽快回到球场上。在接下来的一年内,我从老家送到广州,反反复复地进行了12次化疗、放疗。
左腿的剧痛与当时的我如影随形。在白天还好,一到晚上,痛楚让我无法入睡。我只好先忍着,忍不了就吃止痛药,止痛药都没效果就打止痛针,每晚如是。这段时间,我的家人一直陪伴着我,不惜借债为我进行治疗,尽最大的可能,保住我当时的足球梦。然而,我的病情仍在恶化,比我预想的情况糟糕得多。
我在截肢前有过一次濒死体验,为了延续成为职业球员的希望,我和家人曾选择了保守治疗。即使没希望了,我也回到汕尾老家尝试传统疗法,直到左腿重度糜烂,流血不止。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,我已经昏迷。家人事后告诉我,差一点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。
2009年初,我13周岁,医生表示继续治疗意义不大,建议我和家人选择截肢治疗。我当时的症状,已经有可能会发展到威胁我的生命了。虽然也有保守一些的治疗手术,大致上保住我的脚,但这种手术复发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截肢,而且即使保住了脚,功能也不会像我患病前那样健全——不管哪种手术,我都得放弃原来的足球梦。
经过我和父母的认真沟通,我的父母陷入两难之中,他们自然希望我能健康地活下去,我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,决定选择复发可能性更低的截肢方案,这也意味着我会失去左腿的大部分,但我明白,只要能活下去,才有重现梦想的资格。
日常比赛我会换上特制假肢。
我在截肢手术后昏睡了整整两天一夜,据我家人描述,醒来后,意想不到我脱口而出第一句话说的是——“真舒服啊!”我几乎失去整只左腿,但第一反应反而是轻松——左腿痛了整整一年,现在终于没了那连绵不断的痛楚了。从入院到手术再到休养,我在医院度过了整整16个月,踏出医院后,我我对足球的眷恋和不甘心开始浮上心头。
我当时刚学上用拐杖移动,走路都未利索,我便拖着身子到球场上,利用独脚试着踢球,结果一次抽射失误,让我狠狠地摔倒在地,手术伤口开裂,不得不进行二次截肢,切除了部分组织。随后,因为感染,我又进行了第三次手术。
因为这事,我父母坚决反对我踢球,责怪我:“都截肢了,你就好好在家,别做出格的事,再弄下去命都没了。”他们担心一旦我将剩余的右脚也弄坏了,那我真的得一辈子在轮椅上。
即使这样,我依然不放弃足球梦,但我清楚自己必须从零开始——学习好好走路,才能回到原来的轨迹上。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小时候学站学走的记忆,我只能自己慢慢探索。由于父母反对我踢球,我只好先用最日常的方法出行,再逐渐用骑自行车、爬山、游泳等运动。坐公交车出门,偶尔也会碰到看你是残疾人也不让座的情况,我就当训练一下自己的脚力和平衡力,后来更是主动用这种方法练习。
单脚的耐力和平衡,是我独立出行当中的关键。我坚持出行,独自乘坐公交,并且在公交上从始发站站立到终点站。我一开始只要坚持一阵,右脚就会站得很疲劳,慢慢就可以站到三个小时了。在颠簸中锻炼自己单脚的耐力和平衡,我先用最日常的方法,再逐渐用骑自行车、爬山、游泳等运动,一点一滴地找回我其实并没失去的能力。
在持续三年的康复过程结束后,我当时十六七岁左右,一边继续锻炼,一边也在积极寻找出路。我依然想通过体育来证实自己,积极参加省队选拔。第一次选拔我没被选上,因为刚结束漫长化疗和康复的我骨瘦如柴,怎也不像是运动员的模样。2012年,在第二次选拔里,我就顺利入选了广东省残联的田径队,主攻短跑、跳远和跳高项目。
进入田径队后,我才发觉运动员不易,残疾运动员更不易。田径队里,残运会跑步运动员和普通短跑运动员是一同训练的。两者要做的内容几乎一致,难度一样,但对残疾人运动员的难度和消耗体力会更大。
同样的,作为残运会的参赛选手,不同的残障运动员会有着不同的困难,比赛也会根据我们实际情况调整级别。但有一些队友,比我们肢体残缺的更困难,我们是很难想象花费多大的努力才能进步的——例如脑瘫的队友们,他们的锻炼和比赛难度都远大于我们,但花进去的力气和心思却丝毫不差,他们每一刻都一直激励着我。
我的日常训练。
在入队后的整整三年时间,我克服种种困难,让身体素质回到了健康水平。2015年,在全国第九届残疾人运动会上,我获得了T42级跳远冠军、T42级100米亚军和T42级200米季军。在接下来的两届内,我都夺得了不错的成绩。后来的天津赛事里,我拿到了跳远和跳高的亚军。我用成绩证实了,我有能力回到想去的赛道上。
我的跳远比赛画面。
在证实了自己后,我又想到自己的足球梦了,也逐渐从田径队里抽身出来。因为术后的踢球摔倒,对于我踢球一事家人和教练都比较谨慎。以往有重要比赛时,教练都会对我严加看管,我也想尽办法偷溜去踢球,两人在相互斗智斗勇。为了学会独脚踢球,我在忙碌的田径训练之余,会想想方设法地抽空练习颠球等技术。
我花了8个月时间去找回球感——练习单腿颠球。我反复进行上肢的力量训练,就是为了在手持拐杖踢球时保持身体平衡;我为了掌握手持拐杖情况下单脚带球跑动,又用坏了几十幅拐杖。我经过无数次尝试和失败,总算逐渐掌握单脚持杖踢球。自此,我终于能在球场上奔跑、运球、射门。我经常调侃这过程,我先是两条腿变一条腿,现在又从一条腿又变“三条腿”。跑步、带球、对抗、运球、射门,我靠着两根拐杖和一只脚,完成了。
残疾人足球的活动,在英法德这些欧洲足球强国司空见惯,很多参加的残疾人水平还非常高。国内虽然也有残障人足球队,但基本是给视障或是聋哑人士,针对肢体残障的足球项目较为缺乏,也没有专门的训练途径。我要去踢球,只能想办法加入普通球友和队友之中。
我在球场上踢球的画面。
我还记得第一次成功要求对方让我参加比赛,是在广州医院附近的一个球场,对方领队看到我撑着拐杖和单脚过来,那表情可是相当的微妙,但他还是让我上了,然后我就一直踢到比赛结束。在一开始,这样的接纳是少数,大多数都是闭门羹。即使让我加入,也会担心我肢体问题不让我上。有一次更是遗憾,好不容易让我上场了,没几分钟我的拐杖就断裂,只能又回到板凳上。
最开始被拒绝的时候,我很谅解但也免不了难过,但随着我踢多了以及踢出名了,每场比赛也尽力助攻或进球,越来越多的朋友接纳了我,拒绝的情况越来越少。后来我到了深圳,就几乎没有拒绝我的了。平常残疾人两年才换一副拐杖,我现在一年十几副地换,至今共用过56副。深圳的朋友也录下了我的踢球视频,上传到视频网站。
逐渐地,我的踢球视频集锦也传播开来,得到了越来越多网友和媒体的关注。我也成了一位”红人“。意外的走红,让我得到了以前想都不用想的遭遇:2016年,我加入了深圳一支业余球队,平日为不同学校、不同城市的小朋友做足球教学展示。2017年,我得到机会现场观看中国男足的现场训练。时任国家队主教练里皮非常赞许我对足球的执着和坚持。
里皮和国家队为我送上锦旗。
2018年,我和偶像C罗在一个商业广告里合作出镜,让我感觉像是发梦一样微妙。现在,我在深圳给一家户外运动装备做推广,在残联和比赛赛事也能得到一些补贴和收入。随着我逐渐有了一定影响力,我希望去做更多的事。
不进入这个圈子,你永远都不知道里面的情况。当我自己成为了残疾人,我也才能了解到,我们身边有那么多残障人士,很难走出家门。像我这样的肢体残障者,国内有差不多2000万人,广义上的残疾人有更多,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困守家中,非不得已不踏出家门,更别说出来运动或者踢足球。
我在夕阳下走路。为了学会走路,花了我一年多的时间。
在我接触到的很多残疾人里,很多人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,会自暴自弃。我想通过自己的经历鼓励这些朋友,希望我们都能靠自己走出来,自力更生。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产生多大效果,我本身很喜欢足球,且相信自己只要坚持展示残疾人也能踢球的场景,一定能让部分残疾人朋友意识到,自己也有这个能力。
从德国到日本,从埃及到海地,世界各国都有着残疾人手持拐杖踢球的俱乐部。虽然难度很大,但我也希望能在深圳组建一支类似队伍,为国出征,实现少年时期的梦想。